六月的下旬,一向对自己出版著作保持低调的著名文化学者朱大可,在上海闸北区永和路的工作室,为新出版的40余万字的神话学历史研究著作《华夏上古神系》破例开了研讨会。九月,在北京,由东方出版社与腾讯思享会举办的第二次研讨,学界"大腕"余世存、叶匡政、北岛、张鸣等人均出现在会上。而两次研讨会对于朱大可而言,"就是希望能听到学者对这部著作更多批评的声音。"
在过去的大多数时候,作为文化批评家的角色,他总是在挑别人作品的"刺"。现在,他希望这个角色能够互换。因为《华夏上古神系》是他的第一部"正经学术著作",花费了他20年的心血,在知天命之后的很多年才完成,宏大的写作使得他在封笔时,人"几乎变成一个身体虚弱的病夫。"
"这是一部永远无法读完的图书,没有起始,也无终结,你可以从其中任意一页打开,甚至直接用手指插入衬页或尾部,但他仍然没有起始和终结。"这部学术著作的起笔,首句援引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小说《沙之书》里对于"圣书"的描绘,用以引出人们熟知的神话故事汇集本《山海经》。
这种以神话为开端叙述历史文化起始的写作,对朱大可是一种有意识的做法,他一直觉得,全世界国家的历史教科书开篇都是以神话故事为开端,"就连邻国韩国和日本也是这样,但唯独中国不是,以三皇五帝起始。"
这当然还不是这本书明显引发争议的地方,通过跨学科的比较研究,在借助语音考古学、文献学以及符号学之间的相互印证后,朱大可提出了"人类上古神话均起源于非洲"这个原创性的学术体系。而围绕着这个体系,一些散见于书中的观点,也以"毁人三观"的样貌,极大地挑战着很多人的阅读极限。
每个人都有阐释这作品的自由
"老子是留学归来的楚国人。"
"墨子是兼具犹太先知和拉比两重特征的哲学家。"
"孔子的血缘里有通古斯语族的印记。"
"西王母是印度大湿婆神(西瓦)的译音。"
朱大可坦言,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月里,当他被邀请到一些城市的民营书店,参加《华夏上古神系》一书的读者见面会时,他的这些观点总是给人 "违反常识"的感觉。每一次活动,听众往往自觉分化成两派,"支持者和怀疑者。"
而每次活动,他几乎也都能遭遇到个别岁数较大的老者,白发苍苍,站起来激越地朝他喊,"你的观点完全是错的!"情急之下的朱大可也会质问他们,"这本书你读过吗?"
"他们没读,也找不出证据反驳你,但就是认为你提出的观点不对。"朱大可说,每逢那时他便有深深的挫败感升起,他很不喜欢这种针对学术的"粗暴对话"。他那时的脑海里,会突然想起一个神话故事:舜的盲人父亲瞽叟,因为不喜欢舜便想方设法迫害舜,也从不给舜缓解关系的机会。"中国的文化里,有严重的杀子情结,"叙述这些时,朱大可苦笑。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每个人都有阐释作品的自由。"他渴望遇到能够真正对这部著作进行全面质疑的"高手",因为,神话学的研究就这本著作而言,对他只是一个"新的起点"。
他说话严肃认真,不是那种"好玩"的人。曾经有电视节目邀请他做嘉宾,他一讲话,别的嘉宾都不讲了,忽然旁边真人秀的表演引得大家哈哈笑,他却一脸正经没有笑容,茫然看着发笑的人们。
但恰是他的"无趣与认真"成了"可可粉"们爱他的理由。他之前的文集《流氓的盛宴》、《记忆的红皮书》以及《燃烧的迷津》,都曾在某个特定的时空,像黑夜里炫目的红绸一般,慰藉过无数对虚弱的现代文明有着切肤之痛的孤寂灵魂。
这本神话学历史研究著作出版后,朱大可努力营造接受各方批评声音的谦逊态度,不符合批评界之前对他"文化恐龙"和 "文化先锋"的符号化界定。但他有他"执拗"的想法,他一向尊崇"学术批评不是攻击与谩骂,而是阐释作品"的个人价值观,而现在,以身试法对他是种乐趣,"这当然也是学术交流的基本态度,"朱大可说。
在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钱文忠看来,朱大可一直"是一个麻烦制造者,像一位号手,吹响的究竟是什么,要等到以后才能听清楚。"但《华夏上古神系》的出版,还是给到他很震撼的感觉,"这部书我用四个字概括:功德无量!"
"这是中国学术史上最重要的原创型著作之一,会成为人们新的灵感资源。"《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叶开在自己的微博上评价到。
也有直接给朱大可"猛烈一击"的人,"他(朱大可)知道考据为何物吗?"这是他那篇论证墨子思想传承希伯来犹太教思想原型的文章,见诸《学术月刊》杂志后最直接的质疑。
朱大可觉得自己"无法回答这种问题",他最自信的地方恰是自己"考据工具的多样和丰富性",所以"才敢公开提出这些观点"。以他现在的声望与年龄,他没有必要为了制造学术的喧哗而冒险。钱文忠也认可这一点,他觉得,考据的充足恰是朱大可《华夏上古神系》成书"无可争议"的地方。
神话学的研究从20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1957年出生于上海的朱大可目前仍是上海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中心的教授,一周当中,他有一整天需要待在大学里授课。作为学者和文化批评界的名人,很多人其实并不知晓他现在的"正经"职业。
因为父母是中学教师的缘故,童年的朱大可一直在安徒生和格林童话的阅读中长大,八、九时他就读文言文版的《西游记》,对于魔幻世界,"从小就有种特殊的迷恋。"
10岁那年,文化革命终止了他公开的阅读。多数时间,他经常躲在厚厚的窗帘背后朝外张望。他居住的"上海太原路二十五弄十号"里,每天都有阴郁的尸体被抬出来,他猜测着白色盖布下那些死尸的表情和死去的方式,也时刻担心那摇曳的白色会在某一天笼罩自家。
与危险时光的相处,又仿佛培育了他"好奇的窥探。"除了酷爱童话和神话故事,他同样对侦探小说兴趣盎然。初二那年,他因为得意洋洋地在同学间传播福尔摩斯的故事而险些被学校压上批斗的舞台。后来因为母亲求情,他被罚"在散发着稻草香气的阳光下"写深刻的检讨。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份检讨,"他至今仍记得检讨书下面那张质朴的乡村木桌。
他很少对别人提及,大学的第一志愿他其实报考的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但鬼使神差他却被第二志愿中文系录取。与童年被母亲逼迫学钢琴不同,朱大可对于历史的兴趣却是"自然萌生的结果。"父亲虽喜欢给童年的朱大可讲历史故事,但并不强求他学历史,而阅读家中历史藏书的乐趣,却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母亲经常逼他练习钢琴的苦楚。
1981年,秦始皇兵马俑刚刚发掘开始,他作为大学生暑期考察的代表,跟美术指导老师一起来西安,拜访那时负责兵马俑发掘的考古学家袁仲一,"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兵马俑故事。"袁仲一用当时最好的食粮--玉米粥和窝窝头款待他们,一直吃白米长大的朱大可有些傻眼了,"硬着头皮喝完了粥,没想到文化积淀深厚的西安,竟这么的穷。"这段被朱大可喻为跟上古文化"亲密接触"的经历,一下点燃了他对历史研究的热忱。
《华夏上古神系》出版后,很多人觉得诧异,"一个搞文化批评研究的人怎么突然做起了跨界的神话研究?"对于杭州日报评论部主任魏英杰来说,有这样的评价,是因为"很多人还不了解朱大可,或者他们只了解他的一面。"
2003年,还在上海一家媒体供职的魏英杰,因为一位作家涉嫌抄袭朱大可的文章而采访他,魏英杰的记忆里,朱大可当时的反应与他犀利的文笔截然不一样,"态度温和,说他对此事无话可说。"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朱大可在研究神话学,"也有研究文章零星见诸报端。"在魏英杰看来,朱大可现在的成就,"只是他神话学研究已自成体系的表达。"
魏英杰也是"朱语"的热爱者,依照他作为媒体人的广泛触觉,"没有人能像朱大可一样将语言打造到那样一种自由的境地。"魏英杰说,"想象力是他与别人最大的不同。"
怕自己也会变成思想僵化的保守分子
6月出版的《华夏上古神系》销量很好,这让上海东方出版社的责任编辑许剑秋深感意外,"学术书籍一般都不会出现这种状况。"他觉得朱大可做学术与别人最大的不同是,"当他怀疑时,他就积极构建他的思想,也更能以一种美的文本表达他的思想。"
朱大可的书桌上,关于神话学研究的笔记堆起来有"一尺多高"。这种"笨拙"的学问方式,源自他"小时候就爱摘抄词语,还分门归类。"
在公开场合滔滔不绝,偶尔也不乏幽默的朱大可,在生活中却显得有些内向。生活与他,也多以读书、讲学、写作的时间居多。他仍旧保持着对动漫的孩童志趣,"有好片子出来时还去电影院看。"文化学者和批评家的角色,注定他与现实疏隔的气质,也拙于与世俗的常识打交道。
他是家中的独子,两岁那年,在床头边玩累的他一屁股坐在母亲鼓鼓的肚子上,"因为它看起来像是个很好的坐具。"母亲顷刻间流产。他在成年后的写作中这样谴责自己,"我杀死了我唯一的妹妹"。
他对于神话学的跨界研究,让他再次成为被争议的人物,"这没什么,"朱大可说,"只有批评和质疑才能推动学术创新的研究。"对他而言,选择对华夏上古神话进行研究,本就是一场"质疑旅行"。
他后悔没在自己神话学著作的扉页上写上这样的字句,"将此书献给顾颉刚和他的疑古学派"。学术界,他最推崇历史学家顾颉刚,"因为他是'疑古'与'辩伪'立场的代表人物。"他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失掉这些品质,"也变成顽固和思想僵化的保守分子。"
对话|文化修复,从神话修复开始
华商报:建构"人类上古神话均起源于非洲"这个原创性思想体系,你最有力的考据来源于哪里?
朱大可:这不是凭空做出的结论。20年前,因为对语言学感兴趣,我发现世界各地主要上古神祗名字开头的发音都很一致,比如所有水神的名字都是N打头,地神的名字G打头,日神的名字都是S或H打头(注:此处指上古音发音),这绝不是时空的巧合,它们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我那时就在考虑,中国的神话也并非独立起源,而是世界神话体系里的一个分支。现在,生物学、历史学和考古学提供的证据,都支持着这个上古神话的世界性体系。华夏上古神系是这体系中的一部分,它向世人提供了亚洲各国的共同价值纽带,并能够据此重建广阔的文化对话平台。
华商报:你是否高估了神话研究的学术价值,对当下的人们来说,神话像是痴人呓语,也许很多人并不认为神话与其生活有多大关系,至于它的文化意义,就更觉得与自己无关了。
朱大可:对于一个国家的文明史而言,神话研究具有追根朔源的重大意义。现在沿用的历史教科书,在涉及民族起源的叙述方面,很多地方存在着明显的错误。而神话研究能矫正这种错误,帮助我们找到未来文化复兴的精神支点。另一方面,神话也是个人存在的重要证明。一个内心缺失了神话的人,必然会失去想象力和做梦的力量。神话不是一种虚构的故事,它是我们体验自身神性、超越被世俗捆缚的生活的捷径,但令人遗憾的是,功利主义理性已经摧毁了许多人残存的神性,把他们变成庸常无聊的存在。
华商报:对于上古神话的研究,是你作为一名学者试图在以个人努力在做文明或文化修复的尝试吗?
朱大可:当然。神话是所有文明和文化的开端,要想修复被毁损的文化,就必须从神话原型的探究开始。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对上古神话的透彻了解,就无法找到真正的文化精神本源。没有这样的努力,任何一种重建文化并实现繁荣的企图,都只能是痴人说梦。
华商报:这个过程对个体来说是场孤独的旅行。
朱大可:我乐在其中。我愿意听从那些远古身影的召唤。能走进他们,应该是我的荣幸。与神话共舞,就是跟人的终极关怀站在一起。
华商报:如何理解一些人认为,你建构的神话学体系可能也是在刻意制造学术喧哗效应?因为学界这种现象似乎十分普遍。
朱大可:制造"诛心之论",是中国人传统心理中比较晦暗的部分。每个人的学术出发点都不一样,我对此无法判断。重要的是,当我们研判一部学术著作时,首先要看它是否符合"人类共同价值",也就是它没有接近历史的真相。建构新神话秩序的动机,是要向文化真相致敬。这个真相不是别的,就是全球精神共同体的历史性存在。这个时代曾经辉煌地存在过,以后却断裂和崩溃,但它们终究还会在我们的岁月里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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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
华商报 一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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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5
朱大可六月的下旬,一向对自己出版著作保持低调的著名文化学者朱大可,在上海闸北区永和路的工作室,为新出版的40余万字的神话学历史研究著作《华夏上古神系》破例开了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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